纽约街头出现的免费冰箱，是一场自下而上的自救与反抗

 

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令食物短缺与食物安全问题重新出现在公共视野，就连全球财富、资源最为集中的城市之一——美国纽约也不例外，接近四分之一的纽约居民正在面临或大或小、不同程度的食物困境。

对于生长在经济高速发展、社会高度城市化年代的年轻人来说，这或许是完全陌生的概念。除了依靠从上至下的政府免费食物供给计划，社区冰箱成为纽约人解决自发解决食物问题的方法之一。作为一种居民自发组织的互助行动，社区冰箱在欧洲并不是新鲜事物，但直到2020年夏天才首次在纽约出现，这些冰箱与免费食物，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免费的冰箱，为了寻找身边的“附近”

2022年秋天，毕业在即的曦冉把自己不再需要的食物、画材与口罩放进了社区冰箱。这些捐赠第二天就被拿光了。这件事让曦冉很欣喜——自己曾经是这个冰箱的受益者，而如今转变身份成为给予者。这个身份的转换让曦冉感受到公共关怀的流动。冰箱的生命力就这样在一次一次流动中得以延续。

毕业之后的曦冉迁徙到人生下一个目的地——纽约。她也在自己位于布鲁克林新家附近也发现了一个社区冰箱，并在纽约社区冰箱的网站上发现了一张标注了全纽约超过140个社区冰箱的地图。曦冉与另外两个好朋友——城市设计师一雅与食品研究硕士、食物爱好者小亚一拍即合，开始了对纽约社区冰箱的走访、观察与记录。

在2023年一月份到三月份，居住在纽约的小亚与曦冉每周会花费一天的时间进行五到六小时的城市行走，寻找散落在各个社区的社区冰箱，最终共走访了将近90个，并用文字与图像记录下了近80个冰箱的状态。曾经居住在纽约并对这座城市充满感情、后来搬到波士顿生活的一雅根据这些一手材料绘制了纽约社区冰箱的地图。

2023年6月，在纽约巡回城市空间博物馆（Museum of Reclaimed Urban Space）的地下室展览空间，一处被艺术涂鸦、陈旧海报与当地居民自行车包围起的城市空间，曦冉、一雅与小亚把将近半年的研究与观察成果策划、设计成了一个充满在地生活气息与真实城市体验的展览“冰箱街”（Fridge Street: Bridging Sites of Mutual Aid)。

展厅里，一台由涂鸦艺术家 Hugo Gyrl 绘满涂鸦的冰箱摆在其中一个角落，在展览现场重现它在社区中扮演的角色。来看展览的观众既可以带来想要捐赠的食物，也可以从中选取自己想要的食物带回家。

展览中心一张长卷插画详细解释说明了围绕一台社区冰箱展开的资源与社会网络，包括电力供应、冰箱日常维护与食物流通等多个环节。三位策展人说，这个展览的核心设计概念是设计一个视角自下而上、每一个来到博物馆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展览。

社区冰箱的出现本来就是一场自下而上、对于已有食物生产与供给系统的反抗。之所以起名为冰箱街，也是想要强调社区冰箱的角色如同桥梁一般，将社区中的不同居民、城市中的不同社区连结起来。社区冰箱的出现不仅是一场抵抗，也是一场互助（Mutual Aid）运动。

一雅说：“甚至我和曦冉、小亚的相识、到成为朋友，也是通过社区冰箱的一次连结。与此同时，社区冰箱也连结了我们与纽约这座原本会偌大到产生疏离感的城市。如同人类学家项飚曾经说过的’附近’理论，我们就是漂浮在城市中的一个个渺小的个体，为了抵抗漂浮感而找到社区冰箱，找到身边的’附近’。每一个社区冰箱的使用者都是这样的”。

 

“The Fridge”可以被写作“冰箱”，也可以被写作La Nevera（西语）

三位策展人在冰箱观察计划的过程中，也通过冰箱结识到很多对于社区互助充满热忱的陌生人，甚至有社区冰箱的运营者与组织者，还在得知了曦冉与小亚的来意之后，邀请她们去自家的后院参观。

在文化、族裔高度混合的熔炉城市纽约，每个社区冰箱都像是一个窗口，从中得以一窥每个社区的独特之处。例如，在亚洲族裔更多的社区，社区冰箱里的上海青总是会很快被一扫而空。再比如，冰箱上文字所采用的语言往往体现了冰箱所在社区的主要居民构成。“The Fridge”可以被写作“冰箱”，也可以被写作“La Nevera”(西班牙语）。

曦冉也因为一次在布鲁克林社区冰箱的走访，认识了运营冰箱的社区中心 Collective Focus Resource Hub，并开始给这个社区冰箱做志愿者。社区中心在得知曦冉在策划的展览之后捐赠了一个废旧冰箱作为展厅中的展品。

三位策展人也在社区冰箱的调研与“冰箱街”展览的策划过程中不断更新着对于社区冰箱的理解与认识。策展人说，不熟悉冰箱运作的人通常都会把被食物塞得满满当当看作是冰箱运作良好的象征，殊不知，很多时候，空冰箱也意味着社区冰箱是在有效的投入使用的证明。

因为大家知道食物运达冰箱的时间，就会在准确的时间点把食物取走。同时，被捐赠的食物并不是越多越好，通常是食物捐赠者的数量与需求者的数量处在一个平衡之中时，社区冰箱的运作才最为舒畅。

食物来了又走，冰箱也是如此。在调研期间被记录下的很多冰箱，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一个社区冰箱的存在需要很多天时地利的条件，有时候去留都是运气和缘分。

 

如何让冰箱更加持续地留存在一个社区之中

在笔者问出“如何让冰箱可以更加持续地存留在一个社区之中”这个问题后，小亚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或许可持续性不该是衡量一个冰箱是否有价值、价值大小的标准。或许有些冰箱已经消失了，但它曾经存活的非常好，增强了社群邻里之间的关系，也解决了食物浪费和短缺的问题，这就是有意义的。”

在曦冉的笔记中，她写道：“最初启发我开始寻找纽约社区冰箱的巴尔的摩社区冰箱在五月29日宣布暂停运营，因为被住在附近的小孩持续不断地数月破坏，让志愿者非常为难。感觉也是冥冥之中的事，那个冰箱带给我的生命力换了一种形式让它继续出现在另一座城市。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和约定从来都不容易，没人知道这样的形式能维持多久，这里没有更高的权力在监管，只有认为这件事做得很对的一群人。疫情后大量出现的社区冰箱到现在也才三年多，我来到这里匆匆见证又要离开。这就是纽约的节奏，我和冰箱们都是城市飞速新陈代谢之中的一颗颗微小细胞。”

疫情爆发之后的第二年，2020年，四位社科领域的英国学者与编辑共同撰写了小册子《关怀宣言》，指出在过去几十年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主导的发展语境下，人们几乎忘记了关心、照护互相关爱对于一个社会健康生长的关键作用，而疫情爆发之后的一系列连锁生存危机正是为此付出的代价。

作者呼吁公众承认人类、非人类以及空间之间的相互依赖性，重新培育一个相互关怀、依存，并珍视链接、照顾与治愈的社会环境。小册子的第三章特意提到了“充满关怀的社区”（Caring Communities），将在地社群网络看作是抵抗当今不断加重的个体孤独症候的药方之一。文中提到一个充满关怀的社区应该具备的四个要素：互助网络、公共关怀的空间、共享物品以及民主精神。

社区冰箱的出现或许只是一个关怀城市不断生长的信号，里面的食物也只是诸多关怀行为的显像之一。正如三位策展人所说，“冰箱街”展览让更多人注意到了街头其貌不扬的旧冰箱，或许就会吸引更多人“上街”，成为一颗新的节点。这也或许会成为冰箱网络继续生长蔓延的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