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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2023

漂流或停驻,在景德镇的人们

漂流或停驻,在景德镇的人们

根据小红书2023年文旅行业月报(8月)发布,景德镇在小红书文旅行业8月热搜词人文景点这一区域中仅次于迪士尼,跃居热搜榜二。中秋国庆期间,景德镇荣登抖音热搜第四,成为炙手可热的网红城市。拥有千年工业历史的瓷都再一次“翻红”,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游客和从业者。资金和机会一同涌入,不断冲刷着“景德镇”的面貌。

我们抵达这里时已经是夏末秋初,市中心的巨幅广告牌正大地写着“打造对外文化交流平台”,到了夜间,制作陶艺的年轻人会聚集在陶溪川、三宝蓬……兜售自己的陶艺作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回到1998年的时候,郑祎和60个外国艺术家来到景德镇考察,2005年她在景德镇创立了乐天陶社:陶瓷工坊、定期讲座以及外国艺术家的驻场冲击着原本传统的局面,也为景德镇在10年后的变化埋下了开端。

这10余年里,不少人在景德镇来来去去,2023年我们再试图采访郑祎时,她对于景德镇已经萌生退意,将工作重心调整到可持续材料品牌Yi Design当中。而选择留下的人则有Studio KAE,这一设计组合原本驻扎上海、景德镇两地,如今已经将工作的重心迁移到景德镇。一方面,这里的低房租极大地降低了生活成本,另一方面他们也能够更直接快速地加入到生产环节中。以 studio KAE 为起点,我们走访了工厂、创作者、服务端、设计师与艺术家……在不断形变的千年古都景德镇,试图捕捉关于生产与创作者的一个切面。

2014年前后,景德镇还只是一个在“陶瓷”之外不太有名字和存在感的三四线城市,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频频在社交媒体上被提起,或成为年轻人乐于到访乃至短居的热门目的地。但在那时,第一次去到景德镇逛乐天市集的罗嘉诚却分外惊喜。“大家的创作欲望极其饱满,好像憋足了劲,你去了以后就感觉百花齐放,野蛮生长,真的是野蛮生长。”

那时的景德镇足以让艺术与工艺爱好者忘却路途泥泞与交通不便欣然前往,小商品还未在街摊泛滥,艺术创作者也如入乌托邦一般,借助这里完善的工艺生产体系自由捏塑着自己对未来的想象。对各大美院、陶院毕业的学生来说,临近工艺材料与烧制现场,是他们创作和学习的“必要”,来到景德镇也就相应成了一种“必须”。

近年,除了艺术家和手工艺从业者/爱好者,还有更多的设计师来到景德镇,陶瓷成为他们设计创作的材料之一,而从“工艺”到“设计”,只有越了解,越靠近现场,才越能“精准转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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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过去的九月,再访景德镇并去到工艺市集的罗嘉诚感到了一些失望。尽管有了吃饭的地方、有好的酒店、有了停车场,对游客来说这里更加便利和舒适,但那些有创作生命力的作者却更稀缺、更难遇到。

最近几年,由于景德镇在文旅方向的集中打造,一些弃置的国营瓷厂等工业旧址被改造成博物馆、美术馆等公共文化空间或创意产业园,并给予诸多鼓励性政策,加之市集文化大行其道,来景德镇的年轻游客多了起来,但真正有想法、有持续稳定创作能力的手艺人毕竟是少数,至少远低于市集铺开的范围。而年轻的创作者也面临着在温饱线上挣扎,寻找作者性与被市场接纳两者之间的摇摆与选择。

因此摊位上的作品良莠不齐,对原创性的坚持和保护也步履艰难。眼球经济时代,劣币驱逐良币的风险与景德镇的繁荣构成了一体两面。

相比五六年前,景德镇还只是去黄山、庐山或婺源的经典线路中“顺路带过”的一站,很少会成为“专程抵达”的目的地,今天有许多人会专程到这里,尤其是在疫情后热度直线攀升,甚至可以用“人山人海”形容,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大学、如今在陶溪川的教育中心开设手艺工坊的王云伯回忆道。

来自东北,又在陶大念书,受到周围的创业氛围影响,王云伯毕业后从在陶溪川摆摊开始慢慢发展,今天已拥有自己的展厅和工艺教室,这在他的丹东老家是很难想象的——在北方,“考公务员”才是长辈眼中的正经、甚至是唯一出路。景德镇氛围相对宽松,选择也多,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小事业不算太难,地方也在鼓励和扶持一些年轻创作者,还能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尽管如此,景德镇当下的城市基础设施并未脱离其“三四线”的本质,也阻碍了一些到了成家立业的阶段要选择长期居住城市的人最后真正留下来。

“我妈也是到现在才肯松口,说你想在哪就在哪。我家里人都是在事业单位,前几年一直不想让我在景德镇,她那时候来景德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这里的医院和学校,然后就说不行,这个地方不行。前段时间刚好有一个做皮具的朋友过来,他在这边参加了两次陶然集,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当时就特别激动,马上看好工作室准备要留在这,然后去到学校问孩子教育的问题,考察了一圈,觉得没办法,还是果断放弃了。“

同是东北人,艺术家郝振瀚也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家乡就是一个既近又特别遥远的东西,对我来说也回不去,但仿佛你身体里有很多记忆在里面,随着年龄增长,逐渐觉得好像‘家’这个事情越来越重要,但你又找不到它。”

在景德镇,郝振瀚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很少主动社交,接触最多的是本地的陶瓷工匠。民间匠作传统中的智慧与眼前手艺人对宇宙人生的理解让他不时反思“精英的傲慢”。他喜欢用调研的方式丰富作品故事,也在真实经历中累积对材料的感受和表达。三年前他成立艺术陶瓷品牌“煦”,用“物”叙事,他在作品里不断向自己追问其存在的意义,带着艺术家的苛刻和犹豫走两步退一步,直到生活和故事本身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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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碎的陶瓷如不破碎,便拥有恒久的潜质,“历久”让美与意义无处遮掩,但也无从捏造。这是对艺术家的考验,也是对工艺者的要求。

2007年就来到景德镇的汪豪最开始在乐天陶社工作,后专注于对青白瓷工艺的探索与日用器的创作。他在这里安了家,并逐渐把家越搬越偏远,从三宝到湘湖,窗外的风光是近似的。近二十年间,他见证着这个小城里的传统手工艺产业用一种开放的姿态迎接着外来设计师与艺术家,以及这些相遇所带来的新的可能与挑战。

“因为这里的整个产业仍然是活着的,设计师和艺术家才很容易进来,只要进行一些改良,哪怕是一个不会做陶瓷的人,只要你有设计,每一个技术环节都有匹配的工人可以实现你的想法。当时国营瓷厂解散后,一些技术工人出来自己做小作坊,在景德镇遍地都是,那些国外的艺术家到这里来,从做模子、翻石膏、注浆、烧制,整个陶艺流程全都有,旁边的这些小作坊都能匹配上,所以艺术家或设计师只要有想法,去跟工人沟通,就能帮你实现,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很吸引人的。它欢迎更多年轻人去进入这个环境,非常方便。”

汪豪所说的这种设计师与工艺产地的关系,依然延续在今天的生产过程中,只是形式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在刚过去的夏天,studio KAE的两位主创张哲凯和王可人基本在景德镇度过。由于产品涉及陶瓷工艺,两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来景德镇,后索性在这里租了工作室,同时作为仓库使用。

在乐天陶社驻场期间,可人从初始时对工艺一知半解,没有控制好水分,甚至炸过窑,到后来就慢慢了解材料的脾性,一点一点靠近和理解陶瓷的性格。对身为设计师的他们来说,景德镇是一个难得的可以看到设计品从概念到成品的整个生产过程,且依然保留有介入可能性的地方,这对他们的工作非常必要。

“在这里你有很多的自由,想到什么可以立马去做,也能更专心。”

在他们周围也有一些朋友,未必从事领域与陶瓷工艺相关,但因工作不受到所在城市的影响或相对自由,选择搬来景德镇生活。可人说,一开始从上海来的朋友还会保留化妆的习惯,后面就很松弛了。有朋友白天捏泥巴,傍晚就去河里游泳。(景德镇对没有基础的陶瓷爱好者也相对友好,有齐全的材料一条街、有诸多工坊机构可供学习入门,本地工匠较为包容开放、可供摆摊的市集选择也逐年丰富)

近些年,来景德镇的设计师更多,产品设计与陶瓷工艺结合的需求也随之扩大。产业在近几年催生3D打印技术的广泛运用,在采访当天,哲凯带我们到他们平时合作的清敬陶瓷设计服务公司,这里可以负责将客户的设计稿转化为3D打印的模型,兼顾陶瓷材料烧制的特性和过程中可能的变化。经过反复的细节调整,最终确认的模型版本再拿去相关工厂翻模种、注浆、烧制。与合作方同在一个城市还有个好处是,如果清敬不回消息,他可以直接找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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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毕业后来到这里开始,在景德镇的五年间,清敬眼见着餐饮的选择变多、不同目的的人涌入,或如鱼得水、或失望而返。互联网和流量催生机会同时也带来乱像,在经历过“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行”的阶段后,他也慢慢笃定要以自身建模的技术优势为基础,通过整合陶瓷设计品的不同生产环节信息资讯,给更多想要进入这个领域的人明晰选择和方向。保持开放、疏通产业、透明信息、相互合作,必然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但在他看来,只有有序的业态才能避免鹬蚌相争,也才能为景德镇的未来争取更多可能。

作为以工艺立本的市镇,在这里,真正拥有好手艺的工人或手艺人从不愁没饭吃。

景德镇的陶瓷生产分淡旺季,通常六、七、八月份是淡季,员工流动性较大,尤其在春节前后。工厂主要依赖订单,以避免库存压力,工人的工资通常计件结算,如果淡季没有活做,他们就会及时流动,找其他的工厂做工。由于拉胚对体力有比较大的要求,工人年龄多集中在20到30岁左右,虽然收入不低,但光是学手艺就要耗上几年,过了四十岁体力又可能跟不上,一些年轻人宁可去打杂或送外卖也不愿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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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田的谦己陶瓷工厂有15名左右的工人,他为一些小众品牌和设计师提供生产加工服务,由于接受小批量、也乐于挑战非常规的设计或造型,虽然获利空间受限,但也为他积累了独到经验和不少代表作品。身在行内,张学田眼见着人工成本的上升和更新的机器对工匠的逐步取代,在他看来,手艺人要么将手中的活做到精尖,要么可能就要面临失业的风险。今年是他来景德镇的第八年,工作依旧占据他的大部分时间。

他用“自在”、“包容”和“奋斗“这三个词来形容景德镇给他的感觉:“自在,就是在这里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构建、去生活,或者说去创造,再一个是包容,因为大家也蛮多是因为兴趣爱好聚在一起,如果再有一个,就是奋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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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少人来到这里追求的是内心的休憩或创作的专注,但在景德镇也从不缺少勤勉者。设计师冉祥飞用“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才能抓住机会”来形容自己与“幸运”的关系。2014年,“一样一生”依托陶瓷平台“高岭”在设计上海与公众见面,次年,品牌以独立展位参展。冉祥飞的设计语言鲜明,在媒体关注上一直有亮眼的表现,早期许多杂志到景德镇做采访或需要报道景德镇的创作者,在景的冉祥飞便成为他们认识在地的一扇窗口。如今他有三个设计品牌,新空间正在装修,三个品牌加起来共十余位员工。

“我也不是一个特别擅长交际的人,但我在景德镇接触的那些手艺人或陶艺家,他们相对于我其实更加内敛一些,我希望能把他们介绍给更多的人,当然在这个过程里我也是有筛选的,会选择我觉得好的。直到现在,我的身份一直没变,会保持比较热情和开放的状态,去努力地介绍身边的人给各种朋友。”

在冉祥飞工作室的楼上还有一个大漆工作室,主理人范建军是他的大学学弟。范建军与恋人邱凡芝在日本石川县立轮岛漆艺研究所是同学,并由此结识,走到一起。范赴日学习的初衷是用设计思维与漆工艺做结合,甚至是“用设计去拯救挫败的传统”,但真实的学习经历更新了他对传统的认识,也更认识到在西方设计逻辑之外,自然物本身的生命力及传统的现代性,他开始理解“一根被雪压弯了的竹子”的优美。

“轮岛就是日本的景德镇,漆工艺的景德镇,是典型的工匠社会,它的人际关系里面很多是以手工艺建立一个密切的链接,比如说我跟我师傅之间的感情可能胜过或者不低于我跟父母之间的感情”,他如此形容。

作为不同媒材的创作者,范建军和汪豪都受到日本学习经历的影响,对工艺有着自己的标准,对时间诚实,并经由其心手对外部世界的时时感知修习得一份工艺作者难得的清澈与坚韧,没有受到外部风波的扰动,也都耐得住景德镇夏日的骄阳与冬天的湿冷。这片松软的、允许“慢节奏”存在的土地托住了他们想要慢一点、更慢一点的创作心愿,也给了他们相对低成本的创作空间。罗嘉诚评价汪豪:“伫立在自然田野间,从不会让自己的手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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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上海:以陶瓷为创作媒介,日日相处,它对你的性格和思考方式有没有带来一些变化?

汪豪:原来我们这些美术生,从高中或中专考到美术院校里面去,训练接受的是视觉上的经验。但我后来意识到工艺本身就是依赖于一定的经验的,如果没有经验就不能制作,不像我们原来做美术的时候,想法可以纯粹是想法,但在工艺里面谈想法,一定要有一个可以实践的东西。这就让我意识到,很多想法在工艺里面是没有意义的,工艺是非常现实的东西,你的想法必须要建立在解决一个又一个实际问题的基础上,才能够逐渐地去饱满它,完善它。

设计上海:依然会有普通人常有的情绪,比如说缺乏耐心、焦躁或者是什么吗?还是说你这些性格的部分可能更早地就被工艺教给你的东西磨得平顺了?

汪豪:都被教会了,真的是被教会了。

设计上海:在目前看来比较长期的一个阶段,你依然打算继续在景德镇继续创作和实践,对吗?

汪豪:是,因为说实话,景德镇蛮适合我们这种人的,(笑)因为有的时候我感觉确实是生活里已经全都是这些东西了。你像我们偶尔去一下上海,杭州也觉得挺舒服的,但这个地方它能满足你的可能是一种刺激你消费的欲望,但你的兴趣又不在那里,它就没有景德镇那种,景德镇它有一种非常生猛的一种活力,没有那么精致,没有那么矫情,很生猛,很活泼,很有生命力的。

设计上海:哪怕有一些泡沫,也没有关系,不干扰你?

汪豪: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没有那么大关系。

 

今天的景德镇依旧保持着千百年来的包容与流动,更频繁与外部世界的交集让这里承接更多关注,其面临的混乱与扰动也催促着它自我更新及完善、找到一条传统与现代生活友善互通的路径。

无论是需要产品生产各个流程的大门向自身打开以激活创造力的设计师,还是期盼有个稳定的创作空间允许自己安守一隅、与自然贴近、可以不紧不慢地向历史学习的工艺创作者,无论是经久的生活或短暂的停驻,流动的“外来客”都是景德镇这片工艺市镇的土壤上可贵的存在,当然前提是,这种“到达“不是一种单向的攫取,而是互惠。在水土滋养树木的同时,健康的树木也会让水土更为扎实丰润,良性的土壤与繁茂的森林是互相成就的,而竭泽而渔的发展策略只会让烟波散去之后一切归于萧寂与凌乱。

这是给到处于“发展中”的景德镇、和来到景德镇发展的“年轻人”们的新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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